本書取材於清朝陳森所著的《品花寶鑑》本文。 主角為一群特定時代的特定階層亦即所謂的『相公』,這些少年在他們如初綻花蕊,同時兼具男女兩性特質的青澀年紀,即在戲臺上、下以色娛人,他們因為「美」而步上這種命運的軌跡。 ●從《品花寶鑑》到《世紀末少年愛讀本》 王德威 1 隨著情欲論述的不斷開展,這幾年以同志愛(或同性戀)為題材的小說,頗有方興未艾之勢。相對於五四以來「感時憂國」的文學主流,這股同志小說的新潮,還真引人側目。但只要我們把眼光放大,看看傳統說部的流變,就可發現同志愛非自今始,同志文學也並不完全是新鮮事兒。從事性別研究的學者在吸收舶來的「酷兒」理論(QUEER)之餘,不妨參考明清述作的實例,應可更增加議論的深度。 本文所要介紹的《品花寶鑑》,就是一部很具爭議性的作品。這本小說出現於十九世紀中葉(一八四九),作者是落魄名士陳森(一八0五?∼一八七0?)。小說描寫彼時官紳名士與梨園童伶的浪漫關係,而以兩對「才子佳人」——梅子玉與杜琴言、田春航與蘇蕙芳——為這樣一種關係的表率。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以《品花寶鑑》為清末「狹邪小說」的始作俑者。對魯迅及同輩學者而言,《品花寶鑑》寫歡場如情場,假男伶為女色,其頹靡押弄處,不言可喻。而小說一味模仿傳統異性戀詩文詞章的模式,尤予人東施效聾之感。五四以來《品花寶鑑》屢受批評,也就想當然耳了。 但是風水輪流轉。配合世紀末的性別/情欲論述,我們可以重估《品花寶鑑》的文學史意義。這本小說共六十章,主要人物數十人:以體制論,是晚清頗具規模的長篇。兩對主角中,梅子「玉」與杜琴「言」諧「寓言」二字,當是出自陳森的理想虛構,而田春航與蘇蕙芳則是影射後來做到兩湖總督的畢沅,及其終身知己李桂官。這兩對佳偶有情有義,正是陳森所謂的「知情守禮」、「潔身自愛」。杜與蘇雖出身娼優,但一旦愛將起來,可真是三貞九烈。事實上他們與二位恩客的關係,基本上是柏拉圖式的。「好色不淫」是受到最高點的表現。小說中,他們歷盡艱辛,矢志不移,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卻是等到愛人們先娶了老婆之後。 對如此的情節安排,這一代同志文學的作者或讀者大概要皺緊眉頭了。陳森遊走於情欲、倫理、法律和文學的規範間,力圖寫出個面面俱到的同志小說。或許正因為他努力過當而又缺乏自覺,《品花寶鑑》反成了個面面俱「倒」的文學雜耍。但「倒」有「倒」的威力:壞小說反而更能凸顯一個時代文學場域中各種話語的尖銳角力。魯迅那輩的讀者雖自命開明,但卻有太多(新的)原道包袱。《品花寶鑑》固然有美學上的缺點,但小說描摹「性」趣與「性」別的越界、舞台與人生的錯亂、法律與情欲的媾和,才是他們撻之伐之的真正原因吧? 小說基本承襲了中國情色文學中三個方向。在人物造形上,它根值於理想化的才子與娼優的愛情故事(如《李娃傳》;在修辭及敘述方面,它延續了自李商隱、杜牧、《西廂記》、《牡丹亭》以迄《紅樓夢》的感傷艷情傳統;而在情節鋪陳上,它不啻是才子佳人小說的最佳謔仿。在陳森手裡,這三個方向表面相互借鏡,骨子裡卻產生劇烈位移。他筆下才子佳人都是逢場作戲的戲子嫖客,而更可注意的是,他們一幕幕假鳳虛凰的好戲,來自於同性戀攫取、抄襲異性戀的資源。這使傳統情色文學面臨重新盤整的必要。 中國古典文學從來不缺餘桃斷袖的描寫,及至晚明,風氣尤盛。李漁、馮夢龍等名家都有或濫情、或嘲諷的作品。但像陳森那樣正經八百的借用異性戀情色修辭來構製長篇者,未曾得見。小說講的既是晚清優伶兼營副業的現象,戲子恩客把臺上的戲演到臺下,自是順理成章的事。梅子玉初見杜琴言時,就直呼他比《牡丹亭》裡的杜麗娘還要美上三分。杜琴言比女人還女人,他的一聾一笑林黛玉也相形見絀。就連小說最後梅子玉明媒正娶的夫人見了杜,亦驚為天人。看來同志當道,女同胞簡直沒得混了。 就此女性主義者應該反駁:文學中的女性本來就是男性沙豬們的想像產品。儘管杜麗娘或林黛玉美得冒泡,連女讀者也為之傾倒,她們畢竟是男性情色想像的極致。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像《品花寶鑑》這類小說竟然「打著紅旗反紅旗」。一面把女性美吹捧上天,一面卻又喜孜孜的揭曉謎底——最美麗的女人只宜由男人扮演。在整本寫「兼美」、論「國色」的小說裡,女性枉擔了虛名,成了無所不在卻又無處可覓的角色。對此我在他處有更進一步的討論(見《小說中國》<寓教於惡>),這裡不再重複。 同志們又要怎麼說呢?《品花寶鑑》雖然標榜同志愛,但這愛也愛得太窩囊了。基本上全書的戲劇情境已暗示同性愛情似真似幻的前提。男伶們下了裝以真面目周旋客人間,但客人依然以戲裡的形象來投射他們的身分。杜琴言、蘇蕙芳除了不男不女外,又有不真不假的問題。陳森(及同道人)企圖以「合法」掩飾「非法」,刻意淡化問題。如果女性要抱怨在書中枉擔了虛名,同志們更可說他們才是「名」不正、「言」不順,遑論虛名。曾陽晴曾在他的《色情書》中論及梅杜大談精神戀愛,把性及身體的必要性一筆勾銷。如此一來,一本讚美同志愛的書是真「名」、「實」兩失,完全自我解構了。 除此,我們也注意到書中的男伶都是家貧被賣入伶班的。他們未必是同性戀者,也未必有性倒錯傾向,但卻被「訓練」成千嬌百媚的佳人,並藉以謀生。他們是經濟制度下的犧牲者。然而陳森的敘述又希望讀者見證像梅、杜這些男伶與恩客的感情是自發的,不帶功利色彩。這到底是弄假成真的傳奇,還是本性使然的佳話,陳森並未解答。 最後,小說中愛戀童伶的大男人們又該如何自處呢?我們很難以今天的情欲實踐方式,來判定他們是同志,還是叛徒。有清一代紳商狎暱年輕男戲子的風潮並不代表彼時男性「性」趣突然有了逆轉,而竟是出自法律規範的誤導。由於朝廷嚴禁命官紳仕族出入妓戶青樓,憋急了的好色之徒只好轉向美貌的童伶下手。多數尋芳客本來也未見得願意一雙腳踏兩條船,但習慣成自然,一時上行下效,同志愛突然大放異彩。情欲想像及實踐的詭譎流動,真是莫此為甚。 我們不難揣摩問題的複雜程度。自認為異性戀者的狎客就著這個性/性別遊戲,可能赫然發現自己別有所好。潛藏的同性戀者大可藉著不可嫖妓的名義,一遂自己真正的欲望。但激進同志們更可能抱怨他們不但沒有得到解放,反而多了莫名其妙的競爭;何況當所有性活動被歸納成男扮女裝的遊戲時,一種新的性機制已然隱隱施行它的約束力。但心裡有數的異性戀沙豬大概要說,他們才是最大的輸家。《品花寶鑑》講的仍是男性情欲至上,但這情欲的本質卻不再能用簡單的男女或男男女女的關係來定義。沙豬們企圖管制欲望,卻暴露了欲望竟暗藏這麼多的變數,隨時有被瓦解置換的可能。這可是男性權威禁止男性嫖妓的律令下,始料未及的後果了。 如前所述,陳森的才情不足以讓他展開更繁複的辯證。但他既已吹縐一池春水,自然要生出陣陣漣漪。《品花寶鑑》也許不能印證目前同志論述的許多嚮往,但我以為這本小說的意義,不在為性別戰爭中哪一方助陣或洩氣,而在於以足夠的篇幅人物,呈現了傳統情色文學中諸多特徵與盲點,供有心讀者思辯。也因此,它應該是現代中國情欲論述一個重要的源頭。 二0年代的女性作家,如廬隱、丁玲等,都曾以女性間的深情為題,寫出熱情浪漫的篇章,但這些女作家處理的是相濡以沫的姊妹情誼,還是初萌的女同性戀意識,並不明確。六0年代初期,姜貴的《重陽》以兩位男主角間的曖昧關係,影射國共糾纏不已的鬥爭,算是同志文學一個意外卻豐富的插曲。而直到八0年代中期,白先勇的《孽子》才又以長篇形式,彌補了《品花寶鑑》後留下的空白。隨著李碧華《霸王別姬》、朱天文《荒人手記》的問世,以及黃碧雲、郭強生、林裕翼、林俊穎、洪凌、陳雪、紀大偉等的長短篇創作,九0年代的同志小說似乎越來越熱鬧。而吳繼文《世紀末少年愛讀本》的推出,則在更自覺的層次上,呼應了陳森一百四十多年的同志浪漫傳奇。 2 同志文學這幾年異軍突起,市場的反應從見怪到不怪,算是相當具有包容性。世紀末的台灣文化口味,果然是世故得多。吳繼文的長篇小說《世紀末少年愛讀本》恭逢其盛,也被包裝成一本異色文學堂堂推出。這與作者的初衷也許恰恰相反,因為小說的主題根本是反情欲的。有心藉此書搜奇獵豔或對照經驗的讀者,應可從部分章節或人物找到樂趣,畢竟這部以清末《品花寶鑑》(一八四九)為本的小說,讓我們得窺另一個歷史時空中同性戀愛的傳奇。但吳繼文要描述的,更是情色的無常,愛戀的虛空。 《品花寶鑑》是清末的一本奇書。如上所述,作者陳森以《紅樓夢》為模式,大作才子佳人、情色兼美的文章。然而陳越是亦步亦趨,越(不自覺的)暴露了他小說的反諷效果;書中男扮女裝的性別遊戲,尤其直指古典男性中心情欲論述的盲點。吳繼文詳讀《品花寶鑑》,並據之借題揮,不啻是延伸了陳森重寫《紅樓夢》的姿態。吳彷彿要說小說事業無他,移花接木、假戲真而已——不正也是一種文字的改裝演出? 吳繼文把《品花寶鑑》裡美少年的事情,看作是文明發展精緻熟爛的一種表徵。他藉兩對同性佳偶的邂逅癡戀,寫盡電光火石般的青春絢爛,以及春夢剎那了無痕跡的悵惘。在這其中吳繼文見證美的極致表現,一種超乎身分、性別、欲望,卻又靈犀通透的憐惜與感知。而吳明白這種耽美情懷也是一種業障。浮生如萍、聚散無常,貪癡嗔怨總歸於空。但在色相與空無間,總有某些令人流連的片刻吧?徘徊在捨與不捨間,吳繼文式的少年美與少年愛如流星閃爍而過。 抽絲剝繭,我們可以從吳繼文的小說看到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般的欲望辯證,普魯斯特(Proust)《追憶似水年華》的頹廢想像,日本美學的「物之哀」觀照。最重要的,當然是他個人對佛學的修持心得。他筆下的梅子玉與杜琴言在繁華盛世中相遇相知,但所有恩義誠如夢幻泡影,緣起與緣滅其實是一體兩面。相較《品花寶鑑》的沾沾自喜,《世紀末少年愛讀本》真是要深沉得多。 激進的同志作家論者對比書大約是既愛且恨。吳繼文改寫《品花寶鑑》,將一個半世紀前的男色艷史重行推出,確為目前的酷兒論述提供又一歷史向度。但當他一再敷衍色相輪迴劫毀時,卻又幽幽抹銷任何歷史主體流變的意義,顯得消極被動。對吳而言,色即是空。俗骨凡胎在情山欲海中輾轉翻騰,都是不能看破因果的下場。但如紀大偉、陳雪般的同陣作家或要反駁:他(她)們就是不能,也不願,勘破肉身的執著,於是才有了更多的情欲,更多的書寫。更何況「欲潔何曾潔」,吳繼文切切要重寫「寶鑑」到底彰顯了什麼?叉隱瞞、裝扮了什麼? 我倒有另一種看法。吳繼文當然不必隨俗高唱酷異口號;但在思索或嚮往世紀末少年愛時,他若再向酷兒情欲寫作借鏡,或許反更能道出靈欲、神魔間的糾纏。他筆下梅子玉與杜琴言的禁色之戀,驚世駭俗之餘,仍然像是品學兼優、清潔溜溜的模範生。吳的問題不在於過分耽溺於純美想像,而在於還不夠耽溺。如果最乾淨的愛戀也可成為一種最狎邪的蠱惑,最齷齪的逸樂也能形一種涅槃的追求,我們這才看到欲望無孔不入的威脅,以及超拔這種欲望的艱難。我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或湯瑪斯.曼《魔山》這樣的例子。他們小說中的角色從墮落到救贖,不論是經由宗教或美學的媒介,是如此的曲折婉轉,也是如此的驚心動魄。 縱飲還是無慾,情色還是度脫,這該是欲望寫作中最大的挑戰吧!吳繼文的小說題材其實大有可為,但在面臨寫與不寫的各種可能時,他退卻了。托出情色與宗教相生相剋的吊詭,需要太大的勇氣,我們無權要求作者為我們「捨身」其間。但就《世紀末少年愛讀本》已有的成績,我們不能不想像作者的潛力。梅子玉與杜琴言的戀愛應是最危險的一種,兩人手部沒拉過幾次,卻愛得欲仙欲死。這是「魔由心生」的最佳示範。由吳處理起來,兩人卻頂多是一對淚人兒,看久了甚至令人生厭。另一對戀人田春航與蘇蕙芳則淪為邊配人物。小說中最精采的情節反是由次要人物完成。恩客徐子雲寡人有疾,喜歡讓童伶裸身祕戲,他則在一旁滿足偷窺欲望。一次正在高潮時分,徐忍不住欺身撫摸兩個糾纏一塊的絕美男體,赫然發覺他們的肌膚滿生疥癬龜裂。美與醜、天堂與地獄原來近在咫尺之間。 另一場是乾旦林珊枝向梅、杜二人訴說他為主子華星北按摩的經驗。平日叱吒風雲的主人,此時完全聽任變童擺布;他的命根只在其手中盈盈一握。在慾望的海洋裡,主與奴、歡樂與痛苦,一起載沉載浮。照映日後人事俱變的荒涼,這些短暫的感官冒險尤其令人無言以對。而也在這頹靡的淵數裡,啟悟的契機盡藏其中。《品花寶鑑》原作中並不見類似描寫,吳繼文能夠優以為之,正顯示他個人的創作才情。如果他能讓主要角色也歷練這樣的情色劫數,小說的誘惑(或救贖)力道才真正可觀。 如吳繼文指出,晚清風月小說的改寫,其實前有來者。張愛玲就曾把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翻成國語版的《海上花》。《海上花列傳》本身已是精緻的作品,張所作的,不過踵事增華而已。除了題材外,我不覺得《品花寶鑑》是部出色的小說,因此以為吳繼文改寫的壓力要大得多。平心而論,吳的文筆細膩、考證詳實,但在敘事言情的方法上,多少嫌呆板些。他有意在單雙章節經營不同敘述聲音,卻不能有效區隔睹物觀人的角度。凡此都是基本功夫不足之處。小說最後一反陳森原作大團圓的公式.而以繁華褪盡、情愛成空作結,顯然是回到曹雪芹的路數。《世紀末少年愛讀本》是吳繼文初試啼聲之作。選擇這一寫作姿態,懺情傷逝的感觸,想來深在其中。而他沉思緣與孽後的空寂,其極致處,是把小說也當作是一種方便法門,一種訴說色相無常的「讀本」。出入風月鑑、懺悔錄與弘法書間,吳繼文的小說堪稱別具一格,未來的作品值得拭目以待。 ●後記 大學三年級在文學史的課上第一次知道《品花寶鑑》這本書,不久在報上看到一家「天一」出版社的出書廣告,他們剛印行了一批市面上罕見的古典小說,包括《海上花列傳》、《品花寶鑑》、《龍圖公案》、《隋煬帝豔史》、《後西遊記》、《紅樓夢補》等,於是照著廣告上的地址,記得是在羅斯福路或師大路的巷子裡,直接到出版社買了幾種,從而見識到《海上花列傳》和《品花寶鑑》這兩部奇書。《海上花列傳》後來有張愛玲先生將它的上海語體改寫成普通白話,在台灣由皇冠出版社印行流傳,但《品花寶鑑》卻一直不見有人加以彰顯。我想一方面論者認為它師法《紅樓夢》,已經少了點原創性,而陳森筆下功力卻又還不能及曹雪芹;另一方面,它從頭到尾描寫男性之間的情誼,一般論者也實在很不方便肯定它的成就。 我想以陳森的時代背景而言,他的《品花寶鑑》已經盡了一部小說的能事,縱然它有很多顯而易見的缺點,但還是可以讓不太挑剔而且有十足耐性的讀者獲得許多閱讀上的樂趣。至於對細心而喜歡辯證的讀者,則《品花寶鑑》更是提供了一個有趣的文本,可以在其中充分地挖掘男性性取向中所含藏的複雜、詭譎甚至荒謬的諸面向,以及顛覆的可能。這一點本書附錄的王德威先生大文有更為詳盡而且犀利的闡發。 然而我以《品花寶鑑》為藍本寫《世紀末少年愛讀本》,重點並不是放在各種可能的男性情誼的展示與辯證,因為即使在這方面雖然自認還有一點想法,但也只是些無甚新意的想法而已,如果拿來作為寫作這部小說的主要意旨,衡諸我自己堪稱稚嫩的小說創作能力,大概會落個無趣收場。在這一點上,畢竟有負王德威先生的期許。 《品花寶鑑》提供了一個瑰麗的畫面,以及一個空洞的時代背景,這是我拿來據以寫《世紀末少年愛讀本》的初衷。在那樣一個七彩斑斕的繪卷上,彷彿閱讀「清明上河圖」一樣,你看到想像的豪奢宮殿、精緻花園,嘉年華會般鼎盛的市容、摩肩接踵的人群,田園牧歌風的郊區則是屋宇儼然、男耕女織,好一個太平盛世、和諧而充滿秩序的理想圖像,每一個人都有適當的位置,做著應做的事,也有相稱的外表和毫無懷疑——融合了天真、樂觀、無懼——的容顏,好像,他們未必都有幸福的過去,但從此刻起,他們理所當然地都會走向美滿的結局。即使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我總有強烈的不安,就像走進大型遊樂場或超級百貨商場所見一樣,因為所有的人最後總要從那裡走出去,回到各自的現實人生,成為瑰麗畫面的一塊小小補綴,空洞時代的回聲。 我想同他們對話,一如和我的恐懼對話。真正的歷史並沒有主流、非主流或逆流之分,所謂歷史只是集體想像,或者說錯覺的產物。我們看不清楚過去,一如我們未能掌握現在。絕大多數所謂英雄豪傑,其實就等於今天充斥我們周遭的媒體寵兒,他們不過比大部分人更善於操縱史家的筆,以及人心的黑暗面,他們的功業就是欺瞞、血食、豪賭、翻雲覆雨並且巧妙地混淆視聽,如此而已。歷代的史家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只有這些英雄豪傑的存在才是真的,只有他們所想、所做才是有意義的。我們,以及這個世界上所曾生存過的絕大部分人類,因此先驗地被取消了存在的可能,因為我們這些造物的棄兒,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改變任何事情,無法決定它發生或是不發生。看看四周,看看這世界,再勇敢地看看自己吧。你能接受你根本不存在的事實嗎? 也許真正的事實反而是,歷史已經崩毀,而時間在很早以前就不存在了。這才是真正的恐怖。所以相對於理直氣壯地捏塑一個又一個活生生般的人物,堆砌一樁樁節奏快速、高潮迭起的事件,精心安排完整的結構與情節,我有意無意地選擇了遲緩與瑣碎,試圖抓住許多稍縱即逝的光線、氣味、溫度與濕度,一些看不見的想望、荒涼、悸動與感激,好像即使知道浮生若夢、無可如何,也要拚命將那些夢境竄掇成真。因為一個細心的觀察者會發現,無論再怎麼努力,世上所有事件/情節都只是被一再重複的產物,由於重複的次數太多了,以致它的重量趨近於零,而零的N次方仍然是零,單一的事件/情節變得無足輕重,但是剎那的凝視、電光石火的會心、突如其來的憶念,意外顯影的圖像卻總是充滿微妙的差異,反而有著無可置疑的獨自性。 人類是不是在愛慾上更進步了?我們可能一無所知。翻閱兩千多年前古代希臘的一次「饗宴」,我們在愛慾上的錯綜複雜也許仍需要新的「饗宴」吧。其不謬而已;也有書中某些觀點,脫胎自一些著名的論述,或是得到它們珍貴的啟發。九五年四月,我意外地離開工作了七年的出版社;九月初,《世紀末少年愛讀本》意外地在《自由時報.副刊》開始連載,九六年四月又意外地中止連載。因為是邊寫邊刊,所以有許多不及細細推敲的地方,連載中止反倒鬆了口氣,於是暫時將它放在一邊,打算至少放個一年半載,甚至永遠不要再碰它,整個心境都轉移到另一個剛開始經營的長篇小說上去了;沒想到時報文化出版公司希望在八月就能出書,這又是一個意外,我必須立刻從已經寫了四萬多字的新長篇中把自己硬拉出來,重新整理情緒,趕緊將《世紀末少年愛讀本》已經發表的部分加以添削補正,並且把未寫完的部分續完。 我很早就有寫這本書的構想,也試著起了好幾個頭,但一直沒能下決心去進行它,尤其我過去雖曾發表幾篇一萬字上下的短篇習作,但長篇與短篇的製作完全是兩碼子事,它需要的堅持和專注超乎想像,而我又是一個心志容易動搖的人,每次看著寫得不好的地方,信心立刻流失,覺得再也寫不下去,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能力處理這種題材和長度的作品,更覺得寫小說從頭到尾就是個錯誤。要不是有上述那麼多意外,不容我三心二意、推推托托,我想這本書是不會以這樣的面貌在這個時候呈現讀者諸君眼前。 古希臘哲人理想中的少年愛,是希望透過少年種種本具的身心之美和教人難以抗拒的神祕魅力,或者可以說是美少年的神性,使人產生對於德行和智慧的無上嚮往,從而發展為更高質素的人。如果比附佛教的觀點來看,美少年就是悲智雙運的菩薩(bodhi-sattva),他不一定是已經覺行圓滿的凡夫/有情/眾生,卻堪使凡夫/有情/眾生覺悟,成為慈悲與智慧的行者。 當然從佛教的究竟觀點而言,菩薩就是能使我們勘破無明、廣開智慧的導師,而眾生無疑都是我們的導師,沒有智、愚、美、醜之分,也不拘年齡和性別,所以眾生皆菩薩。修行是無時不可、非處無師的。其實,無處不是佛陀,加被之地。宇宙就像是大教室:一切現象即是書本,一切有情都是我的上師;一切音聲是咒語,一切空間是廟堂,而我們得用一切時間去行善。(《佛教禪定》,陳健民瑜咖士口述、比丘康地保羅筆錄、無憂子譯,普賢王如來印經會) 修行不是宗教儀式,而是生活,是一種生命態度,當我們面對一個人、一件事的時候,凡有所起心動念,美醜分別、好惡取捨,生出種種愛恨、貪欲時,如果都能夠隨時隨地迴光返照,照見自己的無明和狹陋,並感到羞愧驚怖,進而改變自己的習氣,或許可以有所超越;因為一個人不能只對美麗慈悲,對不美麗視而不見,只追求、趨近喜愛的事物,而看到厭惡的事物即心生煩惱、亟思逃避。一顆忙著分別、取捨的心,一大堆起起伏伏的情緒,如何能讓人自在面對萬事萬物,出入其間而無窒礙,應用其間而不染著,清清楚楚、了了分明? 準此而言,美,與醜,都是非絕對性的客體,因為它必須由看的人主觀界定,同樣一個人或一件事物,在不同的人眼中會有差別極大的觀感,所以觀看者和所觀看的客體,比方說美或醜,並非毫無關係。心生萬法,萬物由心造,此之謂也。一個大自在的行者非常瞭解這個狀態,他/她清楚照見這一切,並且無條件接納/含藏這一切;他/她是智慧的,他/她也是慈悲的,他/她就是美。這時的美沒有對立面,美包含了美與醜,包含了愛恨與好惡,一切都是他/她提升作為一個人的質素和層次的資糧。這時的他/她就是覺悟了的眾生菩提薩埵。 然而凡人畢竟愛其所愛,喜歡趨近美而無法接受不美,這也就是殿堂上的菩薩總是相好莊嚴,而古希臘哲人要歌頌美少年的原因:從凡人的執著處入手,比較容易對治其無明習氣。這就是智者的慈悲與慧心,循循善誘。 下次遇到具有無可置疑之神性的美少年/美少女時,請試著檢驗自己的身心變化吧,也許是對青春的禮讚,也許是對時間的恐懼,或是美的渴望,或是官能的挑逗,也可能只是無邊的喜悅,或深不可測的惘然,甚至無盡的悲哀,總之你將會從中發現更多自身的祕密,披瀝生命的真相。 九五年剛失去工作時,曾對關心的人說,想到緬甸出家,不意被一家晚報藝文版未經向當事人查證即含糊登了出來,引起識或不識的人一陣議論紛紛;後來因為因緣尚不具足,暫時取消緬甸之行,竟然還有人表示失望,讓我覺得這件事好像鬧劇一樣。其實原先的發心很單純,南傳佛教嚴持戒律,至今仍過著三次一缽的簡單生活,我希望自己長期浸淫在物資過度充裕的飽食、浪費而貪婪的都會中已經變得孱弱、無感覺、充滿依賴、牽牽掛掛的身體和生活模式,能夠在那裡獲得根本性的改造,盡量恢復身心本然狀態,與地上萬事萬物和解,一起歷劫,忽焉生滅,不求離苦得樂,不壞世間。 選擇緬甸還有一個原因,父親的二哥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成為緬甸派遣軍森一二二0部隊的一員,最後迷失在毫無出路的熱帶雨林中,如今已過了半個世紀。我不知道他在半飢餓狀態中作戰、在異鄉的雨霧中逃亡、在夜晚的屍堆中輾轉反側,他最後的夢是什麼?當他即將倒下去永遠閉上眼睛之前最後看到的又是什麼樣的風景?他和他的時代,夢中的風景,數千里外的陌生天地,數以萬計正當盛年的生命,五十年的時間,終於也只是浮世瑰麗畫面可有可無的一塊補綴,一陣空洞已極的回聲而已嗎? 離開工作、沒有固定收入的日子已經一年又四個月,也就是說,不必每天掙扎著進城、可以完全支配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不做任何事,這樣的日子已經將近五百天了。雖然財務惡化的陰影不時襲來,有些親人和朋友也對我的選擇感到不解和不安,而我也沒辦法讓每一個人充分瞭解現在的我到底在想什麼、我到底想做什麼,唯有忍辱一路行去,然後各自得到各自的答案吧。即使如此,我仍然是幸福的,我不能不充滿感恩想,因為太多識與不識的菩薩善意護持。 其中,泰裕總是在我財務陷於窘境時及時紓困,並給予我精神上極大的鼓舞,我應該在這裡特別感謝他,雖然他一定認為多餘。媽和爸也幫了我許多忙,還有濰美、悔之以及舊日同事、好友的布施波羅密,謝謝。 王德威先生的大文能收入書中,雷驟先生願意為本書作畫,都是我無上的光榮。高桂萍小姐和出版公司鄭麗娥小姐、黃嬿羽小姐對本書花了許多心血,也是不能不提的。吳繼文謹識於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目錄 序幕 禮敬 第一部 穢土青春 第二部 死生晝夜 尾聲 空華流火 附錄 從《品花寶鑑》到《世紀末少年愛讀本》 王德威 後記